快手音乐故事：被双击点亮的爱情、远方与想象

   说到快手你会想到什么?日活用户过亿?“小镇青年”还是“生活没有啥子高低”?这不是什么社会调查或行业分析。这只是个用快手的普通文艺女青年和她的快手打开方式。

1935年到1938年之间，海明威经常出现在佛罗里达州的西礁岛、巴哈马的比米尼岛与古巴海岸之间那一片三角形海域上。驾着那条“比拉号”渔船，这位伟大作家一开始就在巴哈马海上捕到了一条大马林鱼。与后来他笔下那位84天后终有所获的老渔夫一样，这条鱼也被鲨鱼盯上了。海明威却比他的人物更为偏执和暴躁。他气急败坏地举起了一把汤普森冲锋枪，对着鲨鱼一通扫射。马林鱼自然被误伤了，而流血引来了更庞大的鲨鱼群。最后，作家也像老人拖着那副巨大的鱼骨一样，带回了半条残破的大马林鱼。当然，温柔硬汉海明威的捕鱼胜绩也不少。1938年，他就创下了一天之内捕获7条大马林鱼的世界纪录，同时还是捕到完好大金枪鱼的第一人。不过不知为何，想起酷爱捕鱼的海明威，总是坚不可摧中带点狼狈的样子。

1935年，巴哈马比米尼岛。面对重达500磅的半条马林鱼，海明威伸手抓着鱼鳍：如果没有讨厌的鲨鱼，捕到的这条大马林鱼大概已经破纪录了。

我从来没有捕过鱼，对捕鱼也一无所知。讲海明威的故事是因为，我一直以为大马林鱼跟大马哈鱼是同一个物种。直到在快手上第一次看到，才发现大马哈鱼原来这么小。捕到鱼的“户外 小宇”大喊着：“老铁们!马哈!”我才知道，在东北结冻的河里，捕到一条野生的、活的大马哈鱼是一件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户外 小宇”急切地从冰水里拽出这活泼的意外之喜，画外传来了掌镜人的女声：“带劲!”因为真的很带劲，所以我果断点了双击。

快手用户“户外 小宇”视频截图

很快，我在快手里发现了更多的冬捕视频。每天过千万条上传到快手的短视频，内容五花八门。有人喜欢看挖掘机，有人喜欢看美妆，而我喜欢上了看捕鱼。与赫尔佐格的纪录片《快乐的人们》中自由从容而又孤独的劳动、水下摄影舒缓地掠过渔网中的梭鱼不同，快手上的捕鱼是热闹的，同时也是粗犷短促的。不到17秒，既要展示收获，还有提醒你双击爱心和右上加号点点关注。打开城市漫游功能，即使身在南国，也可以一路溯江而上寻找冬捕视频。当然，并非所有的老铁都是渔夫，就像底层并不一定只有残酷。最容易看到的大概是跟你刚刚吃的差不多的火锅烧烤，寒冷中蒸腾着饱暖和满足，与此同时，你可能也第一百次听到了作为背景音乐的《带你去旅行》。

“校长”的奇幻之旅

快手每天超过1亿的日活用户中，超过8成是90后，校长张驰是其中之一。这个年轻的山东男孩修长帅气，笑起来很是腼腆干净，从北方秋天的操场边经过，大概会有引来不少小女生的暗恋，在快手上的则吸引了540多万的关注。

不满20岁的“校长”大约是在2016年出现在快手平台，一路成长，2017年发表了他迄今最受欢迎的歌曲《带你去旅行》。这首歌在网易云音乐年度最热新歌TOP100中排在第四，但听歌报告却告诉你，这一年你听到最多的歌词是爱，是世界，是永远，是心，不是“浪漫的土耳其”。土耳其真的浪漫吗?Cemberlitas浴室里工作的伊斯坦布尔妇女，比起安格尔的画来似乎是丰满得过了头，仅用几个英语单词，就足以先嘲笑你的身材，再向难堪的你索要金钱。而这个不满20岁的男孩却会在直播中不避讳地告诉数万同时在线的观看者：线下去酒吧演唱一首歌是一万五千元。至少足够一个青年轻松去趟“云南的大理”了吧。

一条已经沉没的评论说：旅行还是挺好的。图为快手截图

当然，这些快手热曲通常优先考虑韵脚，而在语法和词义上妥协。但拨开看似俗套的词句，便不难发现真实动人的部分。如同《罗曼蒂克的爱情》意味着“旅行到那梦的巴黎”，《维也纳的冬天》就得让“多瑙河的湖面倒映爱过的情节”，《带你去旅行》唱的也是向往，向往的是爱情和穿越世界的旅行。

所以不必嘲笑“迈尔密和有黑人的洛杉矶”，也不必管真正的远方是何种模样，音乐里，人对异域的想象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你并不会指责奥芬巴赫的喜歌剧和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不符合我国国情。而普契尼也几次用南人的《茉莉花》提示着蒙古公主的出场，像是把一朵恭顺娇弱的花插在草原烈风里走出的暴虐美人图兰朵头上。

广东十年的漂泊与爱情

然而，远方只有在它还是远方时，人才会歌颂它的美好。一旦到达，不免要因为挤在“繁华的上海和北京”上下班时的地铁里，感慨时间的流逝生活的动荡。

广东雨神不用“老铁”这样的词汇，他的表达还是更习惯使用作为母语的粤语。但这并不影响他500余万粉丝看他自编自导自演的短视频。这些在几十秒内通过翻转来制造笑料的故事都发生在他的广东中山沙溪小镇牛头村。像快手上的许多搞笑视频一样，在雨神这里也不难看出黄金时代的港产片、尤其是当年周星驰喜剧的深远影响。

雨神的不少作品是对周星驰经典电影的再演绎。图为快手截图

广式段子手雨神唱歌时神情严肃，歌声有一点像杨宗纬，歌则比较接近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港台苦情歌。在他的微博上，除了用手机写的剧本外，还能看到他前几年参加歌唱比赛的照片和视频链接。但在快手上，更多的则是他的街唱视频，翻唱Beyond、张国荣的粤语老歌，似乎更接近纯粹的记录和分享。直到《广东爱情故事》成为各大热歌榜上长期停留的曲目，雨神好像还没有适应自己是一个拥有极高关注度的歌手这个事实。

一首歌里同时有国粤语并不是“广爱”的独创，旧年的港产流行曲有《哪里天空不下雨》，还有你在ktv必点的《好心分手》，文艺青年大概想到了my little airport那句打回现实的口白：“哎，小费可以多给一点吗?我先突然无咁伤心”。但以上都是男女对唱，像雨神这样独自一人完成国粤语和唱念，还不显得分裂，其实挺难得。而除了爱情的磨难能让伤心者觉得费烟，结尾那句故意唱得不太标准的“相信你”，也让多年漂泊的人想起了自己无法洗去的异乡口音。

《广东十年爱情故事》的mv讲述了一个广漂打工者与工厂主女儿的爱情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最后不忘加一个美好结局，呼应歌中唱的“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

音乐带来的共鸣往往超出人理性的推断，能引向内心深处的也不一定得是经典传世的作品。广东雨神另一首填词改写的歌曲《三年的赌注》是唱赌徒的悔恨。他直播中说：曾经在澳门什么都输掉了，只差没有输掉老婆，因为没老婆。这种苦涩的幽默在歌里表现为一段语气很周星驰的口白。加上高潮部分粤语粗口出现，你大概也会发出挺不精英的笑声。但对一个有别种经历的听歌人来说，想起的可能是整段枝枝节节的人生轨迹。

(评论来自虾米音乐)

“三年又三年，足足用了7个三年”，还是不小心把青春过乱了，可依然要面对更大的未知向前走。这位结束了一天辛苦劳动听听歌的非法劳工，会是海贼-王路飞的其中一个故事版本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了在蓬皮杜广场上坐在了我身边的那个画浓妆的大姐，她可能突然想跟一个正在吃灯盏糕的人聊聊。她说：“我是无纸张人士。”

养大象的少年

快手的日活用户过亿，但在评论区里好像都比较随意，顺手打个 “666”的居多。俏皮话远不及知乎微博，打机锋的几乎没有，但相对而言，说吉祥话的远比骂人的多。20个在听独居爷爷拉二胡的人排队祝老人健康快乐;满嘴油的吃播播主不忘提醒大家天冷加衣，深夜里饥肠辘辘的小伙也会由衷地评论一句“看着就香”。真诚而快速，并不复杂。

短视频选择BGM也同样随性。在快手平台上，无论你是山区农民，还是城市白领，根据个性化推荐，看到的视频内容恐怕大有不同，但至少听到的音乐可能完全相同。大多时候，歌曲与视频内容看起来根本没什么关联，像一种无视逻辑的任性自制mv。但正是经由渠道下沉的传播方式，音乐可以同时抵达城市青年和山区老伯那里，可以直觉地看一首歌演绎出来的千万种MV，不问出处。就像平台所坚持的去中心化：没有大v，没有话题引领，把内容选择权平等分配给每个人。

我关注了一个养亚洲象的小哥，他给每条大象视频都添加了配乐，常常是充满节奏感的某某DJ曲，缓慢的大象从没能踩在点上。有一条视频是在给小象喂食：养象小哥手伸进装满玉米糊的大桶里，团起一球，喂到小象早已张开的嘴里。小象的午餐看起来并不美味，至少跟我们人类吃的玉米粑粑差远了，可小象却俨然在享用美味。而养象小哥的镜头几乎伸到了象嘴里，几乎要把咀嚼的详细情况也拍摄下来。背景音乐是一首叫《我喜欢你》的歌，高潮部分如题反复。这样的词曲，恐怕只有在真正喜欢小象的养象小哥这里，才不显得那么单调吧。

当你带着研究稀有部落般的人类学眼光揣测快手用户手机屏幕外的故事，说不定他们早已把内心的情感和向往通过音乐告诉了你。而你才成了那个听不懂的蛮人。

1971年法国版《Riders on the Storm》单曲唱片封面。在巴黎拉雪兹公墓里，也会有爱摇滚的青年在Jim Morrison的墓前放起音乐，跳一会儿舞。

常用于魔性舞伴奏的曲子叫《颠倒人生》，是混音的Riders on the Storm。几个住校男生在宿舍里跟着乱舞的时候，大概只是在漫长的青春里找点无关宏旨的乐子，而并不会想起那位“27俱乐部”里的摇滚诗人。

从赞比亚到成都，我们不一样

“小胖闯非洲”很年轻，但据说已经在非洲生活了好多年，快手上有他在赞比亚拍摄的3500多条视频。其中你能听到赞比亚孩子歌唱与他们相隔千山万水的《成都》。或许他们并不明白歌词的意思，但发音却已经有几分准确。爆火过后，如今连后海紫红色灯光的酒吧里也没什么人再唱“让我感到为难的是挣扎的自由”。但对赞比亚孩子来说，成都依然是他们的远方，如同赞比亚之于我们。严格来讲，他们走到玉林路的可能性比我们亲眼看到赞比亚河的可能性略大一点。毕竟赞比亚目前还不是引整个朋友圈艳羡的旅游地。就算你想去，也可能因为听说霍乱正在蔓延而打消了念头。

赞比亚孩子唱成都

赞比亚的成都和你专程飞去吃了一周美食的成都是不一样的，就像德克萨斯的巴黎是文德斯电影里那片同时承载着希望和悔恨的荒地。快手有引以为傲的推荐算法和分发技术，不知道在他们的数据里我们所有人有多大程度上的相同和不同，但至少我们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同的。这没了不起，大壮不是也唱了：

我们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

这条短视频标题为“我们是一样的”，却用了《我们不一样》作背景音乐，画面里是几个工人在隧道里工作。快手上用这首歌作背景音乐的视频迄今有4 481 004条，以上这条短视频目前被播放了192次，播主粉丝数为9。

我们既普通，我们又不同。快手说，他们想要提供的是镜子，是广场。贫与富、草根与精英在此能够分享的终于不再只是雾霾这样避无可避的消极事物，还可以想象着一个不分等级的热闹乌托邦。然而放下手机，我们还是要面对近乎纪律化的冷酷撕裂甚至趋于具象的折叠。还有越来越精细的鄙视链，让你小心翼翼地规范着自己的品味，嘲讽着普通人在普通生活中歌唱出的普通向往，而不再去思考这链条是否偏狭可疑。

然而镜子只是镜子，映照出世间你愿意看和不愿意看的相。广场也只是广场，会有自发的表演欲望，也有改变命运轨迹的侥幸，但更多的只是在此穿行留下了一点纪念，如同在镜前快速的一瞥。这种动作通常是散漫的，庸常的，同时是自在的。因而在你开始记录的那一刻，大概也可以说是幸福的。

原文转自：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Zigz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