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杨新鸣:在观众面前保留些神秘感,不好吗
戏红人不红,要说该是一位演员的窘境。但杨新鸣不以为意,尽管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他的形象就已经因为央视综艺节目小品而被广大观众所熟悉,但不演戏的时候,他尽量远离观众的视线。他的经纪人也拿这位“倔蹭”的老爷子没法子,一直以来不接代言,不上综艺,谁也奈何不得他对于“把戏演好就行了”的执拗。
如果不是这次主演了电影《川流不“熄” 》,被宣传方硬“按”着接通告做采访,依着杨新鸣的习惯是决计不肯坐在各家媒体面前,捱过一下午的“车轮战”。还没接受记者提问,他就表现出迥异于大银幕上的收放自如,紧张到必须在每一轮采访间隙,由夫人陪同,快步走出酒店抽根香烟。
由于过往的业缘,从旁人嘴里,记者多少了解一些杨新鸣的掌故。这位土生土长的西安人,可是西北文艺重镇西安话剧院的“台柱子”。
冒尖演员出现,往往不是某个时段或地域的个例,而是“群星”般的集体闪耀时。想当年,考入西安话剧院时,杨新鸣和另一位日后的知名演员谭希和,文化成绩便名列前茅。而熟悉西安文艺人才培养体系的人都知道,西安三十中和四中几乎是绕不开的存在。杨新鸣在四中就读时,便曾参演过全本的舞剧《白毛女》,比他高两级的“师哥”郭达在里面饰演黄世仁。
聊了些过往,这才拉近我们彼此间的距离。面对面的专访时间半个小时岂能尽兴?杨新鸣在北京参加了《川流不“熄” 》的首映,第二天一早便飞往敦煌接着拍戏。于是,一连几天在去往片场的路上,他又在记者的软磨硬泡下,接受了几次补充采访。末了,电话那头的他似乎若有所思,“聊了这么多,你这次是不是把我写得太详细了?”
“杨老师,从艺这么多年,可不独网上,甚至查阅知网都找不到一篇您像样的专访啊。”
“唉,在观众面前保留些神秘感不好吗?”
杨新鸣自拍
【对话】
哪怕只是背影,也能体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
澎湃新闻:
此次主演《川流不“熄” 》,我感觉你是过足了戏瘾的。先请你谈谈为塑造张大川这个人物,加入了哪些自己的创作?
杨新鸣:
这部电影是讲一个2008年北京奥运前发生的家庭故事,导演还是很好地还原了时代的气息。根据剧本提示,道具、美术组找来了很多老物件用作张大川家中的陈设,比如新中国成立后的领袖挂画,带有“忠”字的瓷器摆设,这些都让我能更快地沉浸到角色当中。张大川这个人物是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汽车兵,他拿着的竹编手提箱,还有同孙子走在路上,随手用柳枝就编成一个隐蔽用头环戴上,这些都带出了他曾经的职业和生活质感。
演员拿到剧本,为了演好人物都会有一些自己的发挥。比如爷孙俩坐火车,到了一个经停站,剧本里写的就是一句话,“张大川下车散散步”。我们可能都有这样的经验,坐长途绿皮火车,不管是硬座还是卧铺,人坐久了腿都会发麻,下车休息的时候自然而然要活动活动腿脚,加快血液循环。我呢,就让人物在抖腿散步的时候,加上一些在走正步的感觉,这样就带出了他的身份。观众能看出这样的细节固然好,看不出来也无所谓。
澎湃新闻:
《川流不“熄” 》的故事主轴是爷孙戏,谈谈你和小演员胡昌霖的对手戏,特别是你教他开车那场戏。
杨新鸣:
这场戏还是很重要的,因为这对爷孙隔着代,两人间其实一直存在着矛盾,有点互相看不上。爷爷教孙子开车的过程中,还是互相龃龉不断,但从这之后两人感情是增进了的。孙子一开始学开车,肯定毛毛糙糙不熟练,爷爷就会不由自主地拍一下他的脑门——我们说艺术源于生活,这些动作包括台词很多来自我个人的生活记忆。
20多年前我学开车,那个时候的教练都是比较严厉的,你的动作老是出问题,他可能不会动手,但说的话那真是比打你还让人难受。再一个,我小时候去一位长辈家,他是军人出身,就住在部队大院。在一张桌子上吃面条,我吃得呲溜带响,他马上就一筷子敲到我头上,“打仗的时候,你这么大动静早就被敌人发现了。”
这些经历和情绪记忆就是我塑造张大川性格特征的生活依据。路演的时候,很多年轻的观众跟我说,张大川让他们想起了当过老兵的父亲或者爷爷,都是外冷内热,多少带那么点家长作风。
澎湃新闻:
《川流不“熄” 》由李屏宾掌镜,你同他在片场有什么交流吗?
杨新鸣:
我在片场不太顾及摄影师的机位,我的注意力一般不在这个地方,都是想着此时此刻人物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想着怎么把这个人物演好。作为演员,我个人的感觉是到了片场,我就要成为这个人物。演员只要能准确地演绎出人物的言行貌心,无论从什么角度拍,哪怕只是背影,哪怕只是某个局部,都能体现出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李屏宾老师是位非常有经验的摄影师,也很有个人风格,看成片的时候我觉得大家合作是非常默契的。
关注角色人性中的另一面
澎湃新闻:
除了电影,你也出演过非常多的电视剧、网剧。我对2007年的电视剧《墓道》印象很深,你在里面出演的宋若虚,颇有一代奸雄的味道。
杨新鸣:
这些年也有不少观众跟我提起过这部电视剧,说它甩出之后很多同类题材影视剧几条街(笑)。但我们做演员的其实都明白,戏好不一定(这部戏)命就好。《墓道》这部电视剧当年没有大火,原因是方方面面的。我很欣慰的是,2016年网剧《鬼吹灯之精绝古城》播出后,我在里面饰演考古小分队成员陈教授。当时看弹幕就有观众说,哎,《墓道》里的宋若虚怎么当教授了?原来观众还记得。
《墓道》和之后那些探宝题材的《鬼吹灯》《盗墓笔记》不大一样,它还是走现实主义的路子,深挖的不是墓里的宝贝,而是人性的贪欲。制作成本也并不高,没有那么多的奇观和大场面。这部电视剧改编自陕西宝鸡作协副主席李广汉的纪实小说《关中盗墓贼》。李广汉当年为写这部小说,曾经和盗墓贼一起生活了两年,他是掌握了大量一手材料后才开始创作的,小说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深居简出,害怕坏人报复。
改编成电视剧,剧情上自然有所演义和嫁接,但里面所有出现的墓穴,历史上都真有其墓,涉及到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也都有史可查,剧本和台词特别扎实。我在里面经常有大段的台词讲文物,实际上都是用真实的盗墓贼的“切口”行话在诉说历史和故事,演起来特别过瘾。
十年后的陈教授可不认同
澎湃新闻:
你怎么评价宋若虚这个人物?
杨新鸣:
宋若虚这个角色,我当时着重考虑的是他的多面性。表面上他的身份是市文化局一个小干部,日常都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待人也和和气气,但实际上他是盗墓团伙的首领。在他身上有知识分子文质彬彬的一面,也有盗墓头子阴狠毒辣的一面。即便要呈现他虚伪的一面,我也会设身处去表现他的为难和抉择,要演出这个人物的困顿和挣扎。这部电视剧里面大部分都是启用我们陕西本乡本土的演员,当时的创作氛围也特别好。
澎湃新闻:
还有一部电视剧《战长沙》,你在里面饰演的胡长宁,就义前清唱了一段老旦腔的折子戏,是你的原声吗?你善于演绎小人物,演活小人物,这里面有什么诀窍?
杨新鸣:
《战长沙》那段清唱是我原唱的。说实话,当初接这部剧就是看中了这场戏,它是胡长宁这个人物全片的高光时刻。为此开拍前,我专门找来两三位戏曲演员表演的视频,天天看着学,而且为了配合剧情在戏词儿上也做了些改动,“恨倭寇打战表兴兵犯境,众英雄请长缨慷慨出征。”
影视剧里面肯定有一些“工具人”似的角色,可能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推动剧情,即使拿到这样的角色,我也会想办法找出这个人物身上的某一点,让他可以爆发。说到窍门,我的习惯是如果这个人物本来就很张扬,我就收着演;如果人物很内敛,就要在一个点上让他爆发。另外,即便是反面人物——很多观众是从《墓道》里的宋若虚开始认识我的,包括我在话剧舞台上塑造大贪官胡长清,我都会真正地去关注他们人性中的另一面,他是怎么一步步爬上来的,他也有非常努力的阶段,不是去演一个脸谱化的反面人物。
澎湃新闻:
其实这就是生活化的表演。我想请你再谈谈在西安日常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喜欢逛一些小吃店感受市民的烟火气吗?
杨新鸣:
我现在西安待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在外地拍戏太忙了,回到西安也是同家人在一起懒得出去。西安确实小吃非常多,我记得当年在北京排小品,晚上八点出来,梅地亚中心附近一片漆黑,想找什么吃的都没有,只好回到招待所泡方便面。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西安,夜市就很火爆了,几乎能逛个通宵。
现在提起西安的小吃,好像有很多名店、网红店,但本地人是不会去那的,除非是招待外地来的朋友,人家是慕名而来,我们也就尽地主之谊。相较于泡馍,我更喜欢吃“水盆”,羊肉汤里面放一些粉丝。羊肉是夹在月牙饼(当地的烧饼)里,配着汤水特别好吃。
演话剧是神圣的工作
澎湃新闻:
走上文艺道路,同你小时候的家庭环境有没有什么关系?
杨新鸣:
我的家庭和文艺不沾边,父母都是迁移来到的西安,我在西安出生长大。
我记得小时候家属院里有一个木箱子里的大喇叭,每天都会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样板戏,有时候也播一些红歌、民歌,比如李双江老师的《延安颂》《小小竹排江中游》,听多了也会跟着学唱。那时候也想学西洋乐器,但小提琴、钢琴这些根本不是一般家庭能负担得起的,我自学了竹笛的演奏。
小时候能看到的书很少,我们都是抓着什么读什么,而且往往都是借着传阅,轮到自己手上必须很快读完,我记得拜伦的《唐璜》就是花了一天一夜读完的。五六十年代印刷的小说,书页的纸张都不大好,看几页手上甚至会沾染上油墨,而且很多书都是繁体字竖排版,遇到看不懂的字只能去猜,我是这么着认识了一些繁体字。
我读过《高老头》《包法利夫人》《静静的顿河》,很多都是晚上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完,所以我现在眼睛不是很好,老花眼看什么都费劲。接到剧本我一般都是在电脑和手机上放大字体,把字体放到最大,饶是如此看半个小时也必须休息一下。
澎湃新闻:
看资料你在进入西安话剧院前曾经做过工人,怎么考上的西安话剧院?
杨新鸣:
1975年,我参加工作,在西安钟表厂做冲压工,做闹钟的外壳和里面的铜制零件。这个工作说起来比较枯燥,好在那时候的学校和工厂都有业余的文艺宣传队,我们可以参加文艺汇演,没事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唱唱革命歌曲,有的搞舞蹈,有的搞乐器,我一直是个文艺爱好者、积极分子。
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参加过高考。之前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学校根本就不教什么,所以自己就要恶补,从小学开始补课。当然还要上班,每天8小时上班这是雷打不动的,有时候还要白班、夜班倒班。我当时考的是理科,难度特别大。高考失利后,又接着在钟表厂做冲压工。
1980年,我看到了西安话剧院的招生简章,考试科目是唱歌、小品和朗诵,还有形体考试,舞蹈可以,体操也可以,最后还有文化课考试。我找人辅导了一下小品表演就去了,结果专业考试勉强通过,才艺考试吹笛子多少也加了分。
澎湃新闻:
今年是西安话剧院建院七十周年,谈谈你在西话的过往?网上查到的资料有限,我只看到了你主演的《命断赣江》和《郭双印连他的乡党》。
杨新鸣:
西安话剧院培养了我,特别是在端正对待表演的态度上,就是要戏比天大。我可以举个例子,当年电话还没有普及,剧院里只有办公室和传达室才装了电话。当时我们的住宅楼和剧场都在一个大院里,传达室接到电话,就通过大喇叭喊,要花好几分钟才能走到传达室接听。但如果那天晚上有演出,下午一定要保证演员的休息,这时就算是找院长的电话打进来,传达室也不会用大喇叭“传达”,院长也不会接,这是多少年的一个传统。保证演员演出当天要保证状态,谁也不能打扰,演员也别去分心,养精蓄锐默台词,晚上把戏演好。
刚进入西话,我也是从跑龙套做起,演一些小角色,直到1990年代初在央视“综艺大观”、春晚演了小品,才算多少有了点名气。第一部主演的话剧,还是2001年剧院排的反腐纪实话剧《命断赣江》,描写的是江西省原副省长胡长清,本来是人民公仆后来蜕化成巨贪,他是咱们国家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副省级高官。这个戏我连演了两百多场,得了金狮奖。
澎湃新闻:
谈谈《郭双印连他乡党》,我注意到这也是一部纯陕西方言的话剧。
杨新鸣:
现在网上对我的介绍,几乎都忽略了我话剧舞台生涯这一部分,从心底来讲,我从来都认为演话剧是个神圣的工作,我在话剧舞台上也收获了最高的荣誉。《郭双印连他的乡党》是我在西安话剧院退休前参演的最重要的一部戏,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话剧。因为文化体制改革,我在2009年就退休了,那个时候刚50岁出头。《郭双印连他乡党》是2005年开始排的,一直演到了2009年,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十佳,可以说演遍全国,拿了很多奖。这出戏首先是剧本写得好,拿了首届“中国戏剧奖曹禺剧本奖”。我个人也因为演这部戏,拿了文化部的文华表演奖。
我在《郭双印连他的乡党》里演梁生茂,剧本把他写活了。我记得第一次读剧本,读着读着就情不自禁哈哈大笑,写得太生动了,把我老婆都笑醒了。第二天进排练厅,突击排练了15天,排练时间非常紧张,我也没有太多自己的设计,就是照着剧本演。陕西人、关中人骨子里的特点可以概括为这么几个字:生,冷,硬,倔,蹭。这个“蹭”字是方言,就是脾气火爆拗人,爱怼人的意思。这些特点集中表现在梁生茂这个角色身上,在陕西,这是一类很有代表性的人物。
不想呆在自己的舒适区里
澎湃新闻:
除了话剧舞台和影视剧,很多观众第一次注意到你,是看你和郭达、蔡明在央视《综艺大观》演小品,包括在春晚舞台上和严顺开等人演的《张三其人》。我很好奇,为什么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你就从小品舞台上消失了?
杨新鸣:
电视上的小品表演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一般都在10分钟左右——而喜剧抖包袱之前是需要铺垫的,可一铺垫的话,10分钟就不够用了,所以只能尽快地抖包袱,不停地把观众逗笑。这就必然要把很多表演元素拿掉,人物间要有交流、判断、适应,可这些都抽走了。这样的作品,它的艺术生命力是要大打折扣的,可能一时成了社会上的谈资,人们很快就会忘了它。我当时觉得这样的艺术形式可能不会长久,自然也就慢慢脱离了小品舞台。
另一个触发点是1994年,我出演了轻喜剧电影《绑架童心》。拍摄的时候我就傻了,觉得自己在片场不会演戏了。演小品的时候你要省掉很多表演元素,但回到拍电影,这些又都是必须的,没有表演过程的“表演”是不对的,而人物之间该有的交流,这个节奏和感觉我拿捏不住了,本身长在身上的表演技术好像都流失掉了一样。这个时候我就想必须要回到话剧舞台,话剧舞台特别锻炼人,一个演员如果能够在舞台上有更多的时间打磨演技,成长会比较快。我是在重回剧院排了一些戏以后,才慢慢地恢复原来的表演状态。
澎湃新闻:
我对你在小品种说方言同样印象很深刻,而方言表演也是你过往塑造影视角色的一大亮点。
杨新鸣:
多谢观众的抬爱,说方言是演员的基本功。我和郭达、蔡明演小品《喜宴》时说的就是河南话,因为我在读书的时候一半的同学都是河南人,“婆家人以为俺是娘家人,娘家人以为俺是婆家人”,张嘴就来。
方言表达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帮助塑造人物的。比如我在2007年的电影《阿妹的诺言》里,就是用陕西方言去演王老板,演出了他的外冷内热的性情,没想到还被金鸡奖提名了最佳男配。
这次《川流不“熄” 》里,我用了四川话方言,实际上也不是完全的四川方言,而是“川普”。现在人口的流动性那么大,张大川从小离开故乡,十几岁就走上战场,之后在南方小镇生活多年,我把他的四川普通话中略带了一点南方口音。以前在西话的时候,剧院就有一位老编剧,他说的普通话既有四川口音,也带着西安口音,有点南腔北调。
澎湃新闻:
最后一个问题,不同的艺术门类,你出演了那么多角色,怎么总结自己的表演风格?未来还想挑战什么样的角色?
杨新鸣:
说实话,演了这么多年戏,我不太好去总结自己的表演风格。演员是一个被动的职业,在我而言,接到一个角色,不论戏份多少,如果打动了我,我也觉得通过努力能够实现,那就去演。有些雷同的角色,也是碍着人情吧,不接不行。但我其实不愿意去重复自己的角色,如果一类角色演得太多,别说观众会厌烦,我自己都要烦了(笑)。用现在时髦的话讲,我不想呆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哪怕是要花点功夫处理的角色,哪怕明知接演就是给自己出难题,我也会逼一下自己,这样演戏才会有一种愉悦,让我感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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